“我记得你离开那天,风尘不起,天地清明。你要去的地方,与我相距路程不过一小时二十八分钟。短暂如斯,不过须臾。只是从此以后,你我目光所及,已非同一片夕阳同一缕晨曦。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窗外是悠悠的流云。但这云,却不是你天空里的云。”
礼拜五的傍晚,陆音希收到这枚明信片,清细小楷,笔墨淡丽,落款是一个大写字母:L。
一竖一横,无限落寞。
陆音希忍不住再看了一眼。没错,221,是他的信箱。骆义均。
她的手心握住这样一封陌生人的来信,忽地,微微出汗。分明有海风,清凉如蛇,湿腻滑过肌肤,但她只觉心中有一面燥热的小鼓,突然急促奏响。鼓点紧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咚一声巨响,猝然无声。
她抬头,海港的星夜,好像缀满点点碎钻的黑色丝绒。她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个名叫骆义均的人。或许是他的笑容格外好看吧,好似炎炎夏日里的一捧冰雪。他耐心,又孩子气,大清早套着超人T恤冲下楼,揪住正在晨读的邻家小弟气急败坏:“小朋友,刚才有个单词读错了读错了读错了啊!”他蹲在花丛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对大大的熊猫眼,他就这样抱着邻家小弟的课本,仰起脸,对刚刚推开窗户的她用力地、大笑地招手:“早啊——”
大概,就是那一刻吧,他的笑脸与清晨玫瑰色的阳光一起,突如其来,在她眼前盛放。
陆音希想,大概就从那一天的那个清晨开始,她开始悄悄地、偷偷地、暗暗地喜欢上这个住在对门的他。
“其实我是害怕的。我想知道你的答案,可我又怕知道。我亦清楚答案无非三个:或者你哑然失笑,或者你冷冷拒绝,又或者——我一辈子不说,你一辈子不知道。但这些,现在看来又有什么要紧?我现在连从容地自你面前经过都做不到了,总觉得你看我了,而我的头发乱了,衣服皱了,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可我又分明知道你根本不曾看过我。我想,或许这便是一种喜欢吧?因为我已为此,如此卑微,如此低下。L。”
第二个礼拜五,傍晚,陆音希站在夕阳下,第二次收到这个名叫L的陌生人来信。
临走前,骆义均将信箱钥匙交给她。她愣怔了。
“这样,可以吗?”她垂下头,低声问他。
他将拴着钥匙的红线,郑重地挂在她的脖颈。小小的冰凉的金属,似有似无触碰着她的心。
“221就托付给你啦!”他轻松地笑。
他的信箱,编号221。他时常与人玩笑,说自己住在“贝克街221号”,他会来敲她的门,无限惆怅地挠头,问她:“华生啊,有洗衣粉吗?”
这是一位会在半夜肚子饿的福尔摩斯·骆。除了借洗衣粉,还会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着月亮吃泡面。她被吵醒,奇怪却不生气。她围着毛巾毯,陪他一起蹲在天台。
“喂,流星!”她推了推身边吃面吃出稀里哗啦巨响的福尔摩斯·骆。
“没看到、没看到。”他也蹲着,在泡面的腾腾热气中含糊地回答。
“你都不用许愿的吗?”她诧异,紧了紧毯子。
“啊,这个啊……”他抬起头,一脸“面条真美味啊”的满足,“既然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那便自己努力吧。干嘛要寄托给无辜的星星呢?星星只不过路人啊,路人也有路人自己的心愿要忙的吧。”
他的眼,虽然长久地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可当他微笑抬眼,海风徐徐,漫天星斗都在刹那失去了璀璨光芒。
每个人都有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吧?
有很多时候,区别不在于愿望本身,而在于大多数人把这样宏大的一个心愿,交给一颗摇摇欲坠、路过人间的星星。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的命运才在自己的手心。
陆音希明明知道,当你喜欢一个人,对着流星许愿——这是于事无补的。星星听不到,他也听不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听到——她明明知道,可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她这么做的时候,他分明就在她的身边,顶着一头乱糟槽的头发,呼噜噜吃着泡面,夜晚的海风微微地吹拂,他侧着验,微微地笑。那笑是据做少年特有的笑,有无限希望,有坚定信念。却独独没有对爱情的憧憬。
谁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一个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
陆音希看着手中的明信片。
他不在这里,她替他收信,却不期然收到另外一个“她”的心。
仿佛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另外一个她。抬头是不一样的星空,颔首却是同样微微颤栗的心情。
003
“不把自己全部扔进去,绝不善罢甘休。若你经历过,你必会知道我的这种愚昧,但若你不曾经历过,你便感受不到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乐。当我静下心来,我问自己,喜欢你什么?有没有一个公式一组数据可以将之量化?我无法客观描述。但我闭上眼,想到你,就能看到光河流动的耀眼光芒。这明亮,给我实实在在的勇气与希望。所以我想,这便是一种踏踏实实的喜欢吧。L。”
这个礼拜五的傍晚,陆音希坐在台阶上。月亮早早地出来了,可是没有一点光。漫天铅灰色的云,泛成大片大片的云海。
她忽然感觉到这种踏实,但不是因为喜欢骆义均的缘故。她原是孤单的,仿佛浩瀚宇宙中孤独的一个人,唯有她一个人,这样渺小的爱恋,微乎其微,恍若微尘。然而竟还有一个“她”,在另外一个角落,以同样卑微的心与她喜欢同样一个人。这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被这样喜欢过——但这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却有另外一个陌生人可以体谅,只因“她”也默默爱着他。
只有“她”懂的,音希隐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她”是明白音希的这种心情。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而能够懂你的心,却偏偏是一个陌生的潜在的情敌。
音希闭上眼,黑暗中划开一道光,闪耀如星河。他的音容缓缓凝聚,终于成形。那是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专注的时候会微微拧着眉头,他以一种出人意料的严肃神情,问她:“陆同学,这次期考排名多少?”
她一愣,恍恍惚惚,不明所以。
他旋即笑了,“喂,我们是并列的哦,怎么样,我很客气吧,没有超过你太多,这样大家回家都很好交待吧?啊,有我这样一个贴心的邻居加同学,是不是感觉特别温暖特别幸福?”
音希望着他纯净的笑脸,还是觉得恍惚。是时光倒流了吗,为什么眼前的他竟是少年的音容?不不不,只是他们相识太久的缘故吧,是她糊涂了,把年少的他与成年的他,光影重叠。他临走的时候,分明已是成年人,高高大大,宽厚的背影行走在夕阳下,拉开一道长长的身影。
“陆同学,你没事吧?”
音希回神,却已经站在一条铁锁桥旁。
“这是哪里?这是做什么?”音希大惊,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你,你在这里?”
他穿着校服的白衬衣,点点头:“是,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音希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别着校徽,他别着的竟然是中学的校徽?不对,不对,他们已经上大学了,哪家大学还要穿这种愚蠢到毙的校服啊!拜托!
他很勉强地看了她一眼,居然很坦白:“我惧高。
音希不可置信地望着高高瘦瘦的他,“你惧高?
“是的。”他点头。
音希往桥下看了看,漆暗如黑洞。“那怎么办?”她不由得恐慌,握住铁索的手臂开始颤抖,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这是哪里,他不是才刚告诉她期考的排名吗?他们不是已经进入大学了吗?
“音希,我们走。”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狠狠抓住她的手。“什么,去哪里,没有路了,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眼前分明是没有光没有底没有出路没有未来的深渊,他却拉住她,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啊——”
“哇”
陆音希睁开眼,眼前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下意识飞出一脚,一个不明物体以抛物线的姿态完美腾空,落地,并且,叫得比她还大声。
此刻那个纵声大喊的家伙,跌出五步开外,揉着腰骨哀哀呼痛,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摸了半天捞起一副黑框眼镜,
戴起来,正了正,以一种似乎是崇拜但其实是嘲笑的语气,说:“同学,坐在台阶上睡着,您神了。”
“不,不好意思,”陆音希这才想起来,方才貌似蹦了人家一脚。“不要紧吧?”
“行行,能站起来,别,别扶我,多不好意思啊这这这——”尽管一边客气但似乎还是很享受被陆音希扶着的那个人,扶了扶眼镜,自我介绍:“我是,路过的。”
“再见。”陆音希放手,转身准备离去。
“喂,等一下,同学!”路人甲一把揪住她的衣角。
“你有事?”
陆音希对这个自来熟、上来就自称“同学”的人没什么好感,尤其对她这种无缘无故拉着别人衣角以为自己跟人很熟并且一个劲跟着人回家的行为,感到非常厌烦。
“你住这里?哇哦,这个小区很别致哦,听说很有历史了,一个月房租多少?哎,哎,同学,大家都是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共同语言,喂!你不要一副‘这个人是推销安利的吧’的表情好不好?同学你哪一年的什么星座?啊哈天蝎的对不对我一猜就是天蝎的,宾果!天蝎这个月运势特别棒哟,会认识到非常棒的新朋友哦!等一下!同学!你最近有没有收到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寄过来的肉麻兮兮的奇怪的信?”
陆音希在准备关门谢客的最后一秒,怔住。
“你刚才说什么——信?”她的手扶住门框。
“同学、同学,夹到脚了!脚!脚!”路人甲拼命用手指着地板。
“对不起。”陆音希打开门,“你刚才说,奇怪的信?”
004
路人甲吃痛地揉着脚。
陆音希瞥了一眼这位路人甲的帆布鞋,黑色底色上歪七扭八地画着一双粉红色翅膀,旁边用更加歪七扭八,或者准确点说,狗爬一样的字歪歪扭扭写着:林千寻。
居然有人会在帆布鞋上印自己的名字?音希忍不住笑了。
“我自己设计的。”林千寻颇为自得地介绍。
“很特别。”陆音希说。
“你一个人住?你还是学生吧?”
陆音希给她一杯水,“是,在做毕业设计了——你在找信?”
林千寻端着水杯,点头:“是信,印有向日葵的信。
陆音希的手,微微一颤。
半晌,她勉强笑道:“怎么会有信印着向日葵?”她吁出一
口气,像是轻松地问:“印着向日葵的,那又有什么稀奇?”
林千寻看了看她:“你听过那个故事吗?沉默的爱。”
005
有位少女,她倾慕太阳神阿波罗,她不停地思念着阿波罗,每天望着天上金色耀眼的太阳马车,祈祷他停下马车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可以。
但少女的愿望始终没有达成,阿波罗始终只是驾着马车匆匆经过,始终不曾为她驻足。就这样持续了九天九夜之后,绝里的少女变成一株植物,憔悴的脸蛋是花朵,枯瘦的身体成为长时。她变成了一株向日葵。尽管这样,她依然仰望着太阳,容质虽改,心却不变,她依然只凝视着太阳的开落,至死不休,持续益的爱慕之情。
“很感人对不对?”林千寻喝了一口水,“这已经是附近中学生最流行的新游戏了。”
“游戏?”陆音希的心狠狠一坠。她禁不住失笑,“你说,这只是一个游戏?”
暗恋如此廉价,变成一种游戏?有人等到绝望,变成一株向日葵却还痴痴望着他,这样的感情,天地都无法承载的感情,却被当作一种游戏?
“啊,无非是一种许愿的方式,类似漂流瓶之类的。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总之现在很流行啦,就是去买一种专门设计的信纸,上面画有向日葵,然后把你的心愿写上去,比方说喜欢高年级的谁谁谁啦什么什么的,然后投到一个陌生的信箱,据说写满九封,心愿就会达成,喜欢的那个人就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一喂,为什么会有人相信这种蠢话?”林千寻一副“上帝啊为什么会有这种笨蛋”的神情,死死盯住陆音希手边的——那张明信片。
“啊咧,这是新版的吗?我看看,哇塞,太有商业头脑了,都开发明信片了,下一步是想怎样啊,卖向日葵邮册吗?”林千寻不问自取,捞起明信片东看看西摸摸,“这小鬼的字写得不错,对了,”她转头,对着陆音希,“同学,你千万不要相信这个,这全部是附近小朋友的恶作剧!”
陆音希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
林千寻义愤填膺,握拳:“也不知道是哪个小鬼头,塞了一张给我们孤老院的老爷爷。老头儿愣是喜疯了,以为六十年前的阿花还是阿凤给自己写情书,赶紧也写了一封,趁着大家不注意跌跌撞撞跑出来,说是要回信!”
“然后呢?”音希虽然觉得这个路人甲非常聒噪,但不免被她一腔热血触动。
“然后就在这附近被人发现,摔了。”林千寻小脸黯然,“说是那阿花还是阿凤,原来住在这附近,老头儿也记不清了,以为还是当年,兴冲冲跑来回信。也不知道他是把情书塞到哪儿了,我是想——”她挠挠头,“好歹找到他写的信,瞧瞧这一脑门恋爱筋的老爷爷到底写了些什么——然后,”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然后我们再集体创作一封阿花还是阿凤的情书给他,让他最后,也能高高兴兴吧。”
陆音希没想到一个游戏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小插曲。
“我会帮你问问周围的人,看有没有人见到老爷爷的信。陆音希送走林千寻。
“谢啦——对了,同学,”林干寻突然回头,“两件事。
“什么?”
“首先,不要在台阶上睡着。其次,不要相信你手上那个,是假的哦。
006
假的。
原来是假的。
原来这世上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寂寞地喜欢一个已经离开这里的人。这个人不知道她喜欢他。
她原以为在这咄咄逼人的世上,最起码还有另外一个人,与她经历同样的折磨与苦难。她原以为这样沉默的爱,最起码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知道这样无望的付出与等待价值几何。她原以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像这朵向日葵一般,最起码还有另外一个人,倔强,坚强但其实可笑至极——哪怕她们爱着同一个人。
但林千寻,这个路人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只不过是一个悄悄喜欢学长的小女生,轻信一个坊间流言,自不良商家那里买了向日葵信纸,乱塞到陌生的信箱,而后相信写满九封,心仪的学长就能看见自己。
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这个世界上,依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他。
陆音希望着窗外黯落星光,不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轻轻的,轻轻的,好似呜咽。
桌面上平平整整摆着三封信。清细小楷,笔墨淡丽,落款是一个大写字母:L。
即便是假的,却那么生动,仿佛把她的心刻画在纸面上。翻转过这一面,是一朵摇曳的向日葵,漫无边际的空白上唯有这一朵向日葵。这漫漫的空白,是绝望的少女无边无涯的等待。
即便是假的,那又怎样?信是假的,情书是假的。
可她却是真的,活生生的。
“我惧高。”
“什么?”陆音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瘦瘦的他,“你惧高?”
等一下,这段画面好熟悉,哪里出现过?
“嗯,我说真的。”他的脸,看不清楚,氤氲里依稀只见到一个轮廓,棱角分明的轮廓。
“老大,这最多五米高吧?”音希埋头看了看桥下,“算了,我带你走好了。”
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
她拉住他的手,忍不住抱怨:“哎,你是谁啊,我都看不见你的脸啊。”
他突然笑起来,是那种孩童似的羞涩,做了坏事却忍不住抖落出来的小兴奋。“音希,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在过鹊桥啊?”
“鹊桥?我看更像螃蟹好吧。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啊,等等,你晃什么,你在晃什么啊——”
“音希,音希,快醒醒!”恍然有人推她。
音希惺忪睁眼,什么,是他?“骆义均?你,你怎么在这里?你回来啦?”
他笑得无可奈何:“你在说什么,我一直都在啊。
“不不不,我刚在过鹊桥,还有一个人——不对,你给了我钥匙,钥匙呢?钥匙在哪里?”她急急地按住自己的心,却发现那里是空的,空的。
“骆义均,这里,这里空了,空了。”她的泪突然倾涌,她握着他的手,按在心口。
可他依然笑得无谓:“音希,它本来就是空的。”
一你本来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又怎么会失去什么?
陆音希猛地惊醒。
窗外星光依旧黯落,不远处的灯塔依旧忽明忽暗,海浪依旧拍打礁石,轻轻的,轻轻的,好似呜咽。
桌面依旧平平整整摆着三封信。清细小楷,笔墨淡丽。
只是信的边角,已被她的泪水浸湿。
007
“还没找到老爷爷的情书?”陆音希在楼下又遇见路人甲,明明很不喜欢吵闹的人,但看见那双画着粉红翅膀的鞋,还有那张愁闷的小脸,陆音希就忍不住心情舒畅,“喂,你破案效率会不会太低了?”
本周,路人甲换了一双球鞋,但仍然坚定不移地贴粉色翅膀,坚定不移地签着大名,唯恐天下不知此人乃林干寻。
此刻路人甲正以便秘的姿态蹲在信箱旁,托着下巴,仰脸对陆音希说:“同学,鄙人情绪很糟啊。”
陆音希噗嗤笑起来,“你随便杜撰一个不就好啦?
“那怎么行!”林千寻愤慨跳起来,“我连对方是阿花还是阿凤都没搞清楚,说不定不是阿花也不是阿凤,而是阿桃呢?
“祝你好运。”陆音希打开221信箱,哗啦跌落张明信片。
向日葵。
“喂,还真是矢志不
移啊。”林千寻不无嘲讽地说。
吧?” 陆音希微微一愣,耸肩: “大概,写满九封后就不会再寄了吧?”
“你真的相信,有这种沉默的爱?”林千寻突然问。
陆音希的手里,紧紧握住那张向日葵。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是的,我相信。
“我知道什么是梦,也知道什么是真相,但却不知如何忘记你?我突然倦了。仿佛没有了力气。风在,云在,海在,天空在,岁月在。你在,却与我无关。还有比这更灰暗的世界吗?L.”
这是第七封信了。
可这只是一个残忍的笑话。她等了他足足九天九夜,等到化作一株向日葵,他依然没有看她一眼。这样沉默的爱,这颗卑觉的心,除了她自己,又有谁在意?
008
暑假的最后一个礼拜五。
陆音希在信箱旁,如期见到路人甲。
她又好气又好笑:“还好你是女生,否则我简直要怀疑你图谋不轨——每天固定时候出现在这里,你除了孤老院的义工之外,难道还兼职当小区时钟,定点定时在这里提醒大家收牛奶?”
林千寻一点也不生气,笑着摸摸头:“陆同学,你越来越幽默了。”
“找到你要找的信了吗?”
“嗯,那个,没事了。”林千寻含糊其辞,“对了,陆同学,你,还收到向日葵吗?”
陆音希颔首,手中是第八封情书。
为什么不成全她呢?那个濒临绝望的少女,相信只要寄出九封情书,便可得到他的爱。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呢?
“等待这么久,这样隐忍,这样艰辛,并不是非要等,而是我们不得不等。因为你知道,这一生,不会再遇见第二个他。”
林干寻突然在她身后,一字一顿,清晰无误地念着,好像背诵一篇熟读过无数次的课文,顺畅流利。
陆音看低头,望着手中的这张明信片,突然怔住。
她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怔怔望住眼前这个是发,黑框,平日总是傻笑,但此刻却不见一丝笑容的女孩。
“你,刚才,说什么?”随音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着手中的明信片,居然与林干寻方才念的,一字不差,她像是明白什么,苦涩地,无奈地笑问道:“千寻,你偷看我的信?
林干寻抿着唇,良久,她轻轻地,冷冷地说:陆音希,别再骗自己了。这些信,都是你自己写的。
陆音希,别再骗自己了。
这些信,所有这些向日葵,这些沉默的爱,始作俑者,都是你自己。
你并不住在这里。你的对门,是一个三口之家,那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名叫骆义均。挂在你胸前的那把钥匙,打开的221信箱,是你自己的信箱。你忍不住租下这个小小的房子,只因它所对应的信箱是221号。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可以骗自己,骗自己说他只是去旅行,旅行前把信箱钥匙交给住在对门的你,一如他从前每一个暑假出门前那样,轻轻地把钥匙挂在你的脖颈,对你说:“221就托付给你啦。”
他爱你,你却从来不懂珍惜。
每天你们一起上下学,他偷偷看你,又要脸红。明明成绩好得要命,可请他讲解一个方程式,他要想足半小时才敢递给你一张写满解题过程的稿纸——怎么会有人这么讨厌啊,你这样想着,光阴却不知不觉流逝。直到有一天,那个曾经羞涩的少年忽然站在你的面前,还是脸红,还是木讷,但他却敢对着漫天星斗,坚定地说:“既然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那便自己努力吧。干嘛要寄托给无辜的星星呢?星星只不过路人啊,路人也有路人自己的心愿要忙的吧。”
就在那一刻吧,你突然被他打动。
你不确定这就是爱,哪怕你知道这对于他而言,已经是爱。你只是以一种戏谑的态度,与他经营一种超越友情但不及爱情的游戏。
“音希,不要这样子。”
有一天,你要坐摩天轮,你说所有爱情都应该在摩天轮上发生。他陪你去了,但在摩天轮的最高处,他并没有俯身吻你,他也没有说任何动听的情话,甚至连最基本的暧昧的眼神都没有。
他只是沉静地,淡淡地对你说:音希,不要这样子。你狠狠地奚落他,你大声地、响亮地说:怎么可以有一个男生,在摩天轮上惧高呢?
你分明知道,他根本不是惧高。他只是在以一个男生的所有尊严,向你请求停止这种无谓的游戏。如果不爱,就请你放手。但你却仅仅因为不确定自己爱或者不爱,就自作主张把他视为奴仆。你从未顾虑过他的感受,因为你觉得被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荣耀。你以为这种荣耀,可以天长地久。你以为他会一直等,等到你确定,你也爱他。
可是音希,你知道吗,没有谁,会真的等谁一辈子。
那天,他把信箱的钥匙给你。
“喂,七夕这么特殊的日子,你准备跑去哪里?”你开他玩笑。
他笑了笑,指指背包:“去给牛郎织女送礼物啊。”
你分明可以挽留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告诉他:骆义均,留下!管他牛郎织女!
可你什么都没说。
你甚至赌气,不爽,你准备了漂亮的裙子,等他约你,可他居然什么都不说,自己背包出去旅行。你气得跳脚,诅咒他出门踩到香蕉皮——你还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被喜欢的那个人是有特权的,可以完全无视他的心意。
如果你知道,那天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你会后悔吗,音希?
果然传说是很准的啊,七夕这一天必然是会下雨的,瓢泼的雨,是牛郎织女相见时飘洒的泪。
你忘了吗,其实那一天,你掉的泪,比任何一个七夕的雨夜,都要多得多。
你去了那座桥,在他失足落水的那个地方,站了很久,向无数人打听。你渴望知道,或者你迫切想证实:他像无数八点档电视剧的男主角一样,他是来这儿寻找一个千古奇情的真相,这里或许有道机关,送他穿越时空。而多年过后当你白发苍苍,会有一个少年来到你的身边,对你说:你好,音希,我是一不小心离开了你一生的骆义均。
可你找不到这样的答案。
这桩事故的真相,是一帮百无聊赖的大学光棍相约游玩。真的只是这样,他甚至也不是为了躲避你,或者替你寻找什么奇珍异宝。他只是觉得闷了,出来散心。
但是,你却还来不及告诉他,告诉他你的真实的心意。于是你编织了一个谎言。在这个弥天大谎里,你转换了角色。你让自己爱上他,可却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怜悯,宛如暗恋阿波罗的少女,痴苦,绝望,最后幻化成一株向日葵,日日夜夜仰望着他的身影——你用他曾经受过的折磨来折磨你自己,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抵消你内心的一点点愧疚。
可这样还远远不够。
你疯狂地画向日葵,疯狂地散播谣言,你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扮演着一个凄苦的向日葵少女,你甚至让周围的少年都相信了这个神话,以为只要写满九封向日葵的情书,就会得到心仪的人的注视——甚至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你以为写满九封信,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每一个月光盈盈如水的午夜,你都伏在案前画向日葵,哭着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信,写信的时候,你给自己署名L,
因为你是爱过陆音希的骆义均,你也是被回忆深深折磨、渐渐爱上骆义均的陆音希。
接着你把信塞进信箱。翌日,你自己打开信箱,却全然忘记,记忆一片空白。你以为这是一封向日葵少女的情书,于是你可以继续,继续,继续骗自己:他还在,只是暂时将信箱托付给你,你爱他,他不爱你。
他永远长眠的那个地方,坐车过去真的是一小时二十八分钟。
短暂如斯,真的不过须臾。
但他也真的永远见不到你眼中的夕阳与晨曦。
010
陆音希收到第九封向日葵。
“据说一定要收满九封信,向日葵少女才会露出笑颜,呐,我可是用了三只棒冰才从一个小鬼手里换来这枚信纸,所以冲着路人甲的这份热心,请务必把信读完。
向日葵少女,此刻可会痛恨我?我举着好大一只棍子,愣是将你从梦中敲醒。落棍前我也犹豫,这样好不好?但我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长得漂亮的人。明明哭得那么惨,却还要仔仔细细将信塞到信箱里。所以,我想,其实你只是一只胆小的彼得·潘吧?你只是想把记忆永久地禁锢在那座岛上。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人心间都有一座永不岛,用以存留年少时所有的璀璨与轻狂。只是我愿你在午夜飞行,让往事化为羽翼,你要大胆穿越这茫茫夜空,肆意驰骋——而非被回忆纠缠落泪。
会好起来的吧?
PS:你画功了得,能帮我设计一个拉风的翅膀与签名吗?(对手指)要粉红色的,谢谢!
林千寻。”
陆音希忍不住笑,将这第九封情书——这能算吧?与前面八封整整齐齐摞在一起。
会好起来的吧?
她望着窗外悠悠的流云。
应该吧。她俯首,在向日葵上画上一双天使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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