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民亦未寝》
郭既明
小时候,每年春节前,我和弟弟都会把废旧书本和报纸用三轮车驮着,拉去苏庄的废品站卖了换零花钱。有一年,我在阁楼上整理时,发现了一坨捆起来的信件。散开一看,都是电话未普及前爸爸妈妈跟亲朋好友交流的信件。我盘着腿坐在书堆上,自知非常不道德地,在阁楼上布满尘土的小窗前把这些信统统看了个遍。
如今,我只记得其中两封了,一封是姑姑写给我妈妈的。那时我爸妈刚结婚不久,奶奶也刚去世不久,姑姑一人在江南闯荡。她俨然还是个小女孩,信里写到一切都好,不缺吃穿,但她在信的末尾强调:“请嫂嫂收到信后,帮我把我的鹅黄色毛衣找了寄过来。”能记住这封信,全因为当时脑海里的惊叹,姑姑这么喜欢这件毛衣,它得多好看,那鹅黄色该是怎样的春意盎然呀。另一封是堂叔写给爸爸的回信,他那时在珠三角一带做服装设计。他说收到了爸爸的信,也非常同感于爸爸信里写的身边没有知己好友的孤独,他说回来后必把酒言欢。而我能记住这封信,全因为当时的我读到的这份缺少知己的伤感,于我而言这种伤感仿佛来自外太空,我完全无法共情。
在看到这封信前,我从不形单影只,也不懂得寂寥一词。郭家庄的同龄小孩很多,楠楠,青青,桃子,云波,雨花,中中,海星,丹丹……无论是谁想去哪里做什么奇奇怪怪且无聊的事,大家都随叫随到并乐在其中。我们曾顶着夏日的暴晒,查看过附近所有的垃圾箱,就为了能够幸运地找到一个被丢弃的蛋糕泡沫盒,用来装满稻草点燃后漂走,做一艘水上燃烧的船;我们还执拗地在浅浅的坝口站成一排,用淘米篓拦着水流,徒劳地等一条倒霉的鱼,直到腿肚子抽筋。跟爷爷打麻将一样,午饭后房前屋后一逛就把局凑起来了,我们打游戏机也从来不缺人。当时最大的困扰就是游戏机只有两个手柄,而我们永远都是多于两个人。再大一点,上了初中,自习的时候,只要老师不在,写满爱恨情仇的纸条就满教室飞。我和好朋友们下了晚自习常一起泡面,分享一罐可乐。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但分别后孤单的滋味,我只短暂地体会了一星半点。毕竟,我们都会各自遇到新的朋友。只是越长大越体会到再度相见的不易。读硕士的时候,华崽比我大一届,她喜欢喂玄武校区里的流浪猫。在我们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她一路都咪咪咪地唤着,并把吃食放得很分散,一副雨露均沾的样子,怕它们打起架来。她毕业后,猫咪和我都怅然若失。我本打算不管,但又忍不住要去想,猫咪们会不会每晚都还在等她,它们没了她可怎么办。于是,我也开始喂猫了。我对猫的爱与她不同。我喂猫纯粹是因为需要它们陪我一起想她。
来洛杉矶读博时,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闷在实验室里,每天穿相似的牛仔裤,相似的短袖,过日复一日的生活。认识W和Y后,我们除了一起做实验,还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她们把我拉到家里打扮,一起穿好看的裙子,去坐摩天轮,去骑旋转木马,去海边和山上,去逛博物馆,去看篮球赛……我们还自驾去了亚利桑那州,去看大峡谷和马蹄湾。哪怕车在凌晨坏在了荒无人烟的半路,我们还能笑着拍下彼此在车屁股后面蹬着腿推车的惨样。
一年半前,W在洛杉矶的访学结束,她回国的前一晚,我给她发信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W没回我,但不一会儿W和Y就敲开了我家的门,蹦到了床上来抱我。当我第二天接她去机场时,她还在风风火火地整理行李。忙成一团了,还能逮着空隙跟我交代:“给你留的白色毯子你别忘了拿走,洛杉矶晚上冷,你盖在被子上睡。”W预测得很对,此刻我的被子上正盖着她留给我的那个毯子,毛茸茸的,很暖和。
W走后不久,Y也回国了。每逢我做实验做到很晚,我都会想到Y做的面。有一次我十点多才做完实验,刚准备开车回家,正好收到Y的信息。她说她刚做了一大锅面,还熬了特色鸡蛋酱,猜到我快做完实验了,让我快点来她家吃面。Y知道我不会做饭,回国前炖了一大锅排骨,连着高压锅一起留给了我。她们怕我以后又变回到一个人,把我介绍给她们在洛杉矶的朋友们。以往都是我去W和Y家吃火锅,现在,我仿佛变成了她们,逢年过节,我就用她们“传承”给我的锅碗瓢盆煮火锅,邀请她们“传承”给我的朋友来家里吃饭。
我曾一度因为跟朋友们越来越远以及越来越久的分离而无法释怀,甚至不愿结交新朋友,以免再度面对分离。但当我收到W和Y跨洋订给我的生日蛋糕时,当我能够充分信赖新朋友Z时,那两句人人皆知的诗开解了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苏轼之所以大半夜去找张怀民一起赏月,是因为他知道:怀民亦未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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