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娟玲
“那时候,你爷打得不让上学……”只要爸爸一开口,我们就知道,他又要开始讲小时候上不起学的故事了。
听过太多遍,小侄子都能背出来了,我们也听厌了,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断他。被打断的爸爸会有些许的不高兴,但转头就忘了。只是隔不了多久,他又会开始念叨,我们就又打断他,这样周而往复,几乎无穷无尽。
爸爸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我们不是医生,但去咨询过医生,也查过不少资料,小妹还拿回过一种据说有特效的新药,只是看过药品说明上有可能发生的后遗症后,我们没敢给爸爸吃。
大妹本来是从国企内退后在太原干家政,因为担心爸爸一个人,专门回来照顾他。从小,因为父母要上班,妈妈奶水又不足,她是在奶母家长到五岁才被接回来的。我还记得她被强行接回家时陌生的、带着一点惊恐的眼神。
我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和妈妈也不像人家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但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大妹却说,她常常挨骂挨打。我想,那是因为我比较乖,会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地讨好大人。而妹妹比较倔强,也比我聪明,会与父母斗智斗勇。大妹妹说不是,是因为她从小被送出去,没感情。她和奶母一家的感情,的确是比和父母深厚亲密,但爸爸老了,病了,却是她这个挨打骂最多的女儿,全天住在爸爸家里照顾他。
后来,爸爸再不提他小时候那些事了。那些让他纠结一生的故事,在他破碎的记忆里明灭闪烁,终于彻底堙灭。到了这时候我才惊觉,爸爸的记忆,其实就是我们家族的历史,那些我们以为理所应当的日常,并不是原该如此。
这让我无法释怀,又让我无所适从。为什么不在爸爸还清醒的时候,耐心地问一问、听一听呢?是忙,挤不出时间和心思。也是不以为然,以为祖上既没有高官厚禄,也不是书香门第,有什么好记好问好炫耀的。有些事,只能等。亲身经过了生活的种种碾压,到了今天,我们才有能力去承接、有胸怀去容纳、有强悍的心去直面巨大深远又残酷的命运。而错过的,也就错过了。
安家费
据《家谱》记载,康熙五十年,一对叫张耀、张武的兄弟为避战乱,来到吕梁山脚下的南午芹村,至今已三百多年,我们这一支是张耀的后人。而我对家族的记忆,是从爷爷辈开始。
爷爷兄弟八个,他排行老六。大约在他出生前,家境尚可,后来渐渐没落了。从兄弟几个的名字看,大爷爷叫毓昌,二爷爷叫毓温,三爷爷就不按毓字排名,叫成了申旺,然后四旺、五旺,再后是顶立、小利。明显可以看出父母对孩子的起名越来越潦草。爷爷的名字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名叫甲寅。小辈们称呼他的时候,也不像称呼他的兄弟那样,按排行叫几爸,而只喊他“爸”,对奶奶,他们喊的是“东厦嬷”。
这个细微的差别,既是一种习惯被打破之后的妥协,也是一种秩序被颠覆之后的容纳。爷爷三岁那年,被城里一家当铺老板收养。据说,当铺老板有个凶悍的老婆,因婚后多年无子,她一直想把娘家的侄子过继给自己,但老板不同意。在爷爷之前,他们已经抱养过两三个孩子,都因为种种原因又给退回去了。爷爷到了新家,养父待他虽好,但常年在外做生意,跟着不喜欢他的养母,从小做东做西,也没有少吃苦。到了读书的年纪,养父舍得出钱供他,养母却想尽办法打发他去干活,也没有读出什么结果。终于熬到娶妻成婚,就自己做点小生意过活。
平静的日子在他十七岁的那年冬天起了波澜:村里盛传爷爷到县衙把养父告了,告他虐待自己,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这怎么可能呢?养父是他在这个世界难得遇到的一点温暖,这一定是谣传,是误会。爷爷立即进城找到养父。不料,见到的是养父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本姓张,家在南午芹的老槐树下。那里是一大家子,都是亲的,还是回去吧。”原来,是养父以他的名义把自己告了,是真的要与他断绝关系。
很多年以后,爷爷才知道,是养母要赶他出门,为的是把娘家侄子过继为子,养父无奈之下提出给他一笔安家费,也遭到养母的痛骂。于是,养父亲笔写了一份诉状,以养子的名义把自己告了。支付280块银元,断绝父子关系的判令,使养母大为恼火,但也无可奈何。
“父子一场,想不到有今天。拿这些钱先置地买房,再做点小生意吧。好自为之。”也许,养父以为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是最好的归宿,爷爷自己,却是忐忑的,他不知道仅凭一点血缘,能否弥合十多年的情感空白。奶奶也曾提出落户到自己的娘家村里,但奶奶也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可怜人,她的奶奶告诉她:“外来户,不好过。还是回自己家去吧。”
回到家里,迎接他们的,是一双双白眼和一番番闲话。那时,爷爷几个兄弟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没有分家,他的四哥当着家,守着几亩薄田,眼看一下子又要增加几口人,哪里会有好脸色。于是爷爷拿出了那些银元,他心里,是想以此换一点亲情和立足之地吧,毕竟,这些钱在当时买十多亩地五间房一头牛还有余。但这些钱,只换来一间小东厦,冬冷夏热。后来孩子多了,大了,住不下,只能住在人家的马房里。
好在南午芹是个商贸古镇,店铺林立,作坊众多。爷爷在集市上摆摊卖金糕、卖羊汤,挣的钱全部交给他的四哥统一管理。奶奶和几个妯娌轮流料理饭食家务,迈着缠过的小脚整天不得闲,却还是免不了被排挤,受些闲言碎语。管家的四奶奶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而我奶奶有五男二女,四奶奶就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外面讲:“龙生生一子,猪生生一窝。”我的奶奶心灵手巧,能用简素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饭菜,也能用细密的针脚给粗布衣服打上几乎看不出来的补丁。但她最擅长的,还是忍耐。在家里,她忍受爷爷的暴躁,一次,爷爷甚至轮起一只小板凳,把她额角砸出了血。在外面,她忍受别人的白眼和闲话,甚至为着这闲话,把出生不久的我的五爸仍到火燎坡,后怕被人举报又捡了回来。
父母忍气吞声地生活,也要求自己的孩子听话懂事、不惹是生非。我的大爸生的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从不在外面惹事,就是受了欺负也是跑回来才哭。这样的家庭却养出了我爸爸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次,大爸被别的孩子骂了,骂的很难听,回家后一个人在那儿哭。我的爸爸,看不惯自己的哥哥那么懦弱胆小,但更不愿看到哥哥在外面受欺负:“骂啥了?”“骂我们是野种。”“那你哭啥,走。”爸爸拉着他的哥哥去“报仇”,与那几个骂人的打起来了,大爸不仅不帮忙,还趁他与别人交手的时候偷偷溜回了家。爸爸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又把大爸打一顿。爷爷气得骂他“逆子”,抡起笤帚就打,但笤帚打散了,爸爸仍犟在那里,不跑,不躲,也不服软。
背炭娃
背炭娃 真恓惶
黑地半夜摸不着
深一脚 浅一脚
脚勾斗(脚趾头)绊栽了寻不着
十冬腊月冷哩就多
西北风就在你外脸上割
腰里别一外板板乃馍(玉米面做的死面馍)
冬凉茬茬得咱就着
背炭娃 真恓惶
死人背得身上搁
窑上轻 路上重
一步一步就往前挪
背炭娃 真恓惶
黑脸白牙红眼窝
爸恓惶 母恓惶
说不下媳得我娃你先等着
背炭娃 真恓惶
取命里北山就一股劲上
一股劲上 没法得活
我屋里有一口搭不起的锅
这是北山脚下流传的民间小曲,不知起于何时。与我爸爸年纪相仿的原艺文老师,对它进行了整理充实。原老师也是北坡上人,他未必去山上背过炭,却一定是见过不少背炭娃的。
北山属吕梁山脉,自西往东,蜿蜒在河津境内的每一座山峰,其实都是有名字的:龙门山,紫金山,双峰山,马鞍山,黄颊山,姑射山……但世代居住在山脚下的人们,一律称之为“北山”。据专家考证,初唐四杰王勃和他的祖父王通、叔祖王绩都曾在此隐居。王勃自不必说,他的祖父王通,隋末大儒,《三字经》里面提到的“文中子”,在此授徒讲学,受业者以千数,时称“河汾门下”。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名臣姚义、薛收、杜淹、房玄龄、魏征、陈叔达等,“皆从受王佐之道”;王绩,王通的弟弟,一生三仕三隐,是初唐五言律诗的奠基人,其创作的《野望》是现存唐诗中最早的一首格律完整的五言律诗。
这些古老的先贤故事,当年的爸爸是不知道的,牵着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头跛驴,十多岁跟着别人上山背炭,他只知道,一路上要踩着前面的脚印拼命赶,不敢停,不敢歇。因为一个孩子、一头跛驴,一个弱、一个残,常常是落在队伍后面的,敢停一会、歇一下,一旦落了单,没人帮着,他一个人既不能把炭篓搭上驴背,也不能把自己背上的炭筐背起身。在窑上装炭的时候,一心想着多装一点是一点,但人小力弱,而背上的炭越走越沉。深一脚,浅一脚,年少的爸爸怀着落后的恐惧,在幽暗险峻的百十里山路上一步一挪,至多,是把炭筐靠在崖上喘口气。十冬腊月,西北风刀一般割在脸上,别在腰里的“板板乃馍”,冻出了冬凉茬茬,仍照吃不误。
背炭娃的恓惶,流传成了民间小曲;爸爸的恓惶,却只有那头跛驴知道。爸爸对驴的感情,是从那条漫长的背炭路上开始的,那头跛驴不发一言的陪伴,一定无数次温暖和安慰了正在成长的少年。后来的后来,爸爸已经五六十岁,在菜市场门口,人们纷纷嘲笑一个拉着驴车卖菜的摊贩,因为有人要出1000块钱买他的驴,他不愿意,说:“养得久了,舍不得。”“你卖上1000块,再买个三轮车还有剩的,这驴再养就老得没人要了。”“养得老了我就把它埋了,也不让人把它杀了吃肉。”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一个可笑的傻子。爸爸却站出来说:“埋了对着哩,哪哪非要吃一块驴肉。”人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但爸爸是不吃驴肉的。
把炭背回来,还得卖出去,才能变成钱,或粮食。平时日子已经过得艰难,逢年过节,更是难以跨越的关口。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爸爸背着百十斤的炭布袋,在附近的几个村转到了下午,还没有卖出去一斤。谁都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有钱人家早就把炭买下了,没钱的,拿什么来买呢?可是爸爸已到了山穷水尽处,他不能回去,家里十来口人还指着这些炭换粮食过年呢。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有个人走过来,说要炭,让爸爸把炭背到他家里。看得出是个富裕之家,炭堆是满的,屋里飘出煮肉的香味,院子里献祭的桌子、香炉都已摆好。爸爸满心希望,背上沉重的炭可以换回过年的米面,待他把布袋放到炭堆上,却听到了一个低到让他心惊的价格。那个人胸有成竹地笑着,说:“能行就行,不行你可把你的炭背走。”爸爸望了望他的笑脸,然后憋气,弯腰,低吼一声,重新背起了他的炭布袋。
晚来天欲雪,正是文人骚客围着红泥小火炉,捧着绿蚁新醅酒,吟诗作赋的好时光。爸爸依然在沿街叫卖。后来,在我们读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背白居易的《卖炭翁》时,爸爸讲了这件往事,几乎掉了泪。他的吆喝声没有引来买主,却引来了他的已出嫁的姐姐。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转到了大姑所嫁的村。爸爸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姐姐。因为营养不良,他三岁才会走路,这个姐姐就抱了他三年。后面我的三爸也是三岁才会走路,这个姐姐就又抱了三年。仅这两个兄弟就耗去了大姑六年的光阴,更不必说身为长女,种地,纺花,织布,做衣,纳鞋,做饭,照顾弟妹,哪一项都要她的双手去帮衬着,才能勉强维持。
风雪交加中,这对贫寒的姐弟,说了些什么?50年后,爸爸轻描淡写的叙述:“姐姐对着我大哭,说,都这个时候了,有钱人家早就把炭买下了,再这样转下去非冻死不可。她让我先到她家暖和暖和,拿上点麸面回去。我没去,也不要她的麸面,坚持要把炭卖了再回。姐姐气得大骂,然后自己回家给我拿了个窝头。”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爸爸说:“家里穷,孩子多,姐姐只上了一年学就不得不回家干活、带孩子,可姐夫是个大学生,我不能让姐姐再为娘家的事为难。再说,一大家子等着,我不能让他们守着一口空锅过年啊。”就这样,一直走到天黑,脚下的雪打湿了鞋子,爸爸已经背不动他的炭布袋了,蹲在一个墙角,歇着,也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绝望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的老人走出来,爸爸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跑过去,急急地问:“伯,要炭不?”那个老人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会,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有些为难地对爸爸说:“你看,我没有钱,也没有多少粮食,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一袋红薯吧,先过了年再说。”就这样,除夕之夜,爸爸背着一袋红薯回了家。“那一年的春节,我们就是靠着这一袋红薯才没有饿死。”虽然奶奶变着花样做了一次红薯宴,爸爸却从此不吃红薯了。

愚 人
刚上初中没几天,爸爸就向他的老师申请退学。
老师虽然难过,却也没有惊讶。那个时代,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已经是个壮劳力了,在父母眼里,学会了记账和写字,就足以安身立命,养家的担子也要承担起来了。“男娃不吃十年闲饭”,况且已十五六岁。
“是你父亲要你来的么?”老师问。
“是的。”很快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上山背炭。”
“你也愿意吗?”
愿意吗?不愿意又能怎样?家里的确困难,父亲又是那样固执的人。
“你现在退学实在太可惜了。我去和你父亲说。”
老师马上就要出门去找父亲,爸爸急忙拉住他:“老师,没有用。他说不管你同不同意,都不让我上了。今天,我就是来和你告别的。”
是啊,老师这才想起,他的同不同意的确是无足轻重的。那么,又有一个孩子要退学了吗?老师似乎也没有了办法,爸爸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要告辞了。
“哦,等一下。”老师突然有些兴奋地问,“你自己还是很想上学的,对吗?”
“对。”
“那就好。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既不用退学,也可以暂时应付你的父亲。你先办一个休学的手续,等过一段,再设法回来上学。”
啊,还有这样的办法!爸爸高高兴兴地去办了休学手续,然后回家告诉父亲:“我退学了。”爷爷很满意。不久,老师就到家里来了,劝爷爷让孩子继续读书。可是任他怎样引古论今,爷爷就只一句话:“穷人家的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老师气得斯文扫地,指着爷爷只有一句话:“你是个愚人。”临出门,还忍不住回头大喊一声:“愚人。”
以后,每次遇见爷爷,老师都要喊他“愚人”,爷爷也不生气。都是本村的,他知道老师是为孩子好。可他也是替自己的孩子打算啊,那么大的娃了,整天捧着本书,以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活人呢?所以,老师照样生气而无奈地喊他“愚人”,他也照样恭敬坦然地回应老师。
只是爸爸的心里,那点复学的念头,渐渐黯淡。眼看一年过去,爸爸甚至打算放弃了。老师却托人捎信,让他到学校一趟:“看来,你父亲的工作是做不通了。如果你还愿意上学,不怕吃苦,我倒另想了一个法子。”
“只要能上学,我什么苦都能吃。”爸爸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他从小是个背炭娃。
“学校缺个杂工,每天就是担水、扫院、敲钟,开学的时候帮老师到县里买书。你要是能干,可以顶学杂费,就不用向家里要钱了。”
“老师,我能干好。”
“那你明天早上来,跟几位老师去买书。”
回到家里,爸爸偷偷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求她为他瞒着父亲,继续着他的读书生活。为不让爷爷发现,平时,他要起早贪黑把该干的活干完,还要让同住在马房里的三爸给他打掩护;每逢星期天、节假日,他要比往常背更多的炭;遇见在大街上摆摊的父亲,他就悄悄地绕道走。断断续续,终于坚持到了中学毕业。
“小时候不知道愚人的愚就是愚蠢的愚,还以为是我们土话说的毛驴的驴哩。还纳闷驴人是什么意思。”五十多年后,爸爸提起当年恍若昨日,他称老师为恩师,说,“要不是老师,我哪有机会上学、工作。”这位老师,名叫支彦芳,曾担任傅作义将军的副官。每当想到一个曾经的军人,能那样斯文,在气极的时候,只是指着大喊“愚人”,同时又能那样柔韧,不惜委蛇辗转,去扶持一个贫寒少年,就不禁怀念起那个我没有经过的年代,和那些我没有见过的人事。
这样不求回报的帮助,像遗落在沙滩上的碎金,闪烁在爸爸穷苦的少年时代。在《陈忠实自选集》里,我看到了几乎同样的故事。也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也是因为家贫不得不申请休学,也是一位老师无奈而一再的挽留: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我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计划。老师,没关系,我年龄小。”
于是,老师终于落笔填写了公函,叮嘱道:“装好,别丢了。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 学生拿了休学证书要走了,她特地跟上他,一直送到校门外,再次叮嘱“别把休学证书弄丢了。”然后说:“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只有饱尝过人世沧桑,才能体味出这平平常常的话里,蕴藏着怎样的痛惜和慈悲。像作者后面说的,“我1962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名额大大减少,我们班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考取了几个人,而上一年我们学校有50%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所以,有着精确计划也如约依照计划让他复学的父亲,直到弥留之际,还对此耿耿于怀:“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谁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哪里转折呢?怎么会那么碰巧,在不得不休学的一年里,就发生了“错过一年……错过了20年”的事呢?老师只是不忍心看着贫寒的少年孤独地与命运搏斗,他们愿意与自己的学生结成同盟,将残酷的生活撕开一条裂缝,让那条前途未卜、希望渺茫的路,多一点阳光、爱和温暖。
爸爸年近七十的时候,还坐着长途车去参加老师的葬礼。我们知道了,说他:“你告诉我们,我们去替你上礼就好了,你自己去多让人担心呀。”他说:“你们替不了。”替不了,是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因为那是最后的也是最郑重的一次告别,怎么能让人替他“上礼”就算了呢?当他以年迈的身躯,在老师的灵前行跪拜大礼,老师的子女惊诧地互望,因为谁也不认识这个老人。他们扶起他,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您是?”“我是你父亲的学生,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上火、牙疼是常事。人家遇到这些,是急着买药打针,爸爸不去,他会转身找出一块黄连,切下一片,泡水喝。
尝过一口,苦不堪言。
是因为爸爸吃过层层加码的苦,对于苦难的忍耐力也成倍增长?还是因为我们,对苦的敏感度太高?仿佛生活的一个隐喻,说不分明。
爸爸断断续续半工半读地上完了初中,在村里劳动。年轻,不惜力,有头脑,又能承当,还有点文化,自然受欢迎,很快成了大队的团支书、大队支书。后来到厂矿到乡镇到机关,无论干什么,都不肯落于人后,也都不落于人后。退休多年之后,村里还有人念叨,想把他请回村里主持工作。爸爸谢绝了,但也不掩饰心里的自豪,对我们说:“当年我在村里,创办了全县第一家耐火材料厂,村民的工分全县最高。”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是爸爸对我们的要求,他自己在工作中的“硬”更是有口皆碑,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的“软”。
还是他在乡镇工作的时候。一次,一位大队支书找他,说干不了,不干了。原来,计划生育一票否决,这位支书带着一帮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去计生委做手术,结果,那些妇女还没怎么样呢,这位支书先抱着头哭了,“这活还怎么干”。问为什么?“心疼啊,我一辈子没孩子。”爸爸先是要批评的,听到这里,只是拍拍支书的肩膀,说了一句:“都是人嘛。”都是人,所以能够理解,能够同情。
那时,他人到中年,虽然依旧要强、争先、雷厉风行,但已不像年轻时那样一往无前。每次回忆爷爷,都要自我反思:“当年为了上学,我在巷里遇见你爷爷要绕道走;成了大队支书,你爷爷见了我就躲。为什么?因为我‘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你爷爷却要担着他的货担子走街串巷。一次被我碰到了,当街把他的货担子折断。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你爷爷思想先进,和邓小平一样,早早就认识了市场经济。”

有的人受过苦,就觉得凭什么我受你不受?有的人同样因为受过苦,却不愿别人再受一遍。也许因为自己“苦”出身,是从最低的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他对普通人总是抱有最深的宽容和善意,尤其对那些虽然贫困却有志气的年轻人,只要力所能及,总愿意伸出援手。曾经有一个大学生,拿着两斤绿豆来找爸爸。这个大学生与他素不相识,刚毕业等待分配,还没有找到接收单位,听说爸爸是邻村的,又是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就冒冒失失找来了,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
妈妈生的那一场大病,是一个转折点。在此以前的爸爸,是强硬的,从容的,无所畏惧,仿佛万事都能迎刃而解。妈妈病了整整十个月,从家乡到北京,是爸爸一个人在前面撑着。那时,我的孩子不满一岁,弟弟妹妹还在上学,爸爸一直给我们说,妈妈得的是“脑膜炎”。当我把孩子托付给一位阿姨,匆匆感到北京的时候,来车站接我的叔叔才告诉我:“你妈妈的病不好,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一直藏在潜意识里的噩耗,在这一刻被证实,几乎不需要他说出“脑膜癌”三个字,我的眼泪已喷涌而出。在忍受了种种艰难、痛苦的治疗之后,妈妈还是撒手去了。当时,小妹正上高三,弟弟正上初三,爸爸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说:“你妈妈不在了,咱们家的天就塌了。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就看你们是不是走在正路上。”
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了爸爸的疲惫、焦虑和无力,有些担子,他担着有些吃力了。因为给妈妈治病,亲朋好友资助的每一笔钱,爸爸都让我记在一个本子上。他的工资除了供弟弟妹妹上学,全部存起来,一笔一笔还账。有的叔叔阿姨不让还,说:“这是让你救命哩,又不是给你放账哩,还什么还。”但爸爸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不愿欠账,更不愿欠“人情债”。就在这时候,有个多年不曾来往的亲戚找爸爸借钱,说要给儿子张罗结婚。爸爸是真没有钱,但那个亲戚不相信,一个劲地说,“你干局长哩么,这点钱还没有?”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爸爸勃然大怒。这个亲戚也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干局长的”一定会有非分之钱,却不知道在爸爸这里,连非分之想都是不能有的。妈妈去世之后,他多次申请提前退休,很多人包括他的领导都不理解。爸爸说:“我的孩子14岁没了妈,除了我没人管;要管娃,就不能全心工作,干不好不如让给更好的人干。”他认为干好工作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不敷衍,不迁就,也不恋权。当年为方便照顾生病的妈妈和我们上学,爸爸就不惜从一镇之长调到一个副科级单位。别人说他是“驾辕的骡子,拉个拉拉车”,意思是大材小用。这既是实情,也颇有点嘲笑的意味。对此,爸爸只有一句话:“干啥不是为人民服务。”
别人听了可能以为是唱高调、说大话,但我知道,这是爸爸的真心话。他一生饱经风霜,却在某些方面,永远葆有天真的、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有人退休以后会失落,会抱怨,难以适应今非昔比,爸爸却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论住在哪里,每天早上,都要把楼道打扫得干干净净,遇到乱扔垃圾的,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都要说几句。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让大家相信他,也尊敬他,连那些上幼儿园的小孩子见了他,也会大喊“爷爷、爷爷”,帮着他捡起地上的塑料袋。爸爸很高兴,说:“娃娃嘛,见啥学啥。你把环境搞好了,娃见你比见了他亲爷爷都亲。”等他有了自己的孙女、孙子,爸爸每天接娃、送娃、给娃做饭,真是按时按点,分秒不差。把孙子送到学校后,自己就去老年大学学书法,数年如一日,爷孙俩一个是优秀学生,一个是模范学员,互相鼓励,互相佩服。有人同情他的辛苦,他还莫名其妙:“国家每月给你发退休金,是光让你吃饭的?不就是让你培养好接班人嘛。”
孩子渐渐大了,坐在自行车后面脚都挨到地了,不想让爷爷接送了,我们也劝他不用去了,爸爸却有自己的主意:“路上车多,几个娃厮赶着,在路上打打闹闹危险哩。”没想到,爸爸自己却在接孩子的路上被一辆工具车撞了,孩子当场从后座上甩了出去,他自己也被拖了十几米。因为是中午下班时间,路口人很多,肇事司机想跑被周围群众拦住了,有人把车钥匙拔下来交给了爸爸。 等我们接到消息赶到医院,医生正准备给他拍片子,可是爸爸的左半身几乎动不了,半天上不了检查台。
“还是报警吧,”看着爸爸疼痛难忍,妹妹说道。
“检查一下,没事咱就回去了,报什么警,兴师动众的。”
“那就先把肇事车扣住,免得他把车开走咱连人都找不到。”妹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肇事司机。
车钥匙就在爸爸身上,他却死活不给我们,还教训妹妹说:“不要因为在法院呆久了,遇事都往坏处想,这娃也不愿意出事嘛。命在骨头里哩,只要骨头没坏,你爸就死不了。”
万幸的是,因为有书包垫着,孩子没事。爸爸也没有骨折,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三天,输点液消炎止痛,爸爸却执意要回家,谁也劝不住,只好拿了两盒跌打丸和消炎药回家。临出门,爸爸对肇事司机说:“小伙子,今天算是有惊无险,以后可要遵守交通规则,不能开那么快,出了事你担当不起。”肇事司机点点头,开了口:“不了,再不了。”
回到家,面对我们对他不肯住院的抱怨,爸爸说:“你们不看那个小伙子可怜吗?他是给人家开车送货,家里条件能好到哪里?出了这事,也不敢让老板知道,才21岁,就那么一个人硬扛,不容易啊。”
“你就容易吗?”一向能言善辩的法官妹妹气得笑了:“受伤的是你呀,这可倒好,你先可怜起人家了。再说,要不是今天人多,他还不早跑了,这样的人也值得可怜!”
“他不是年轻嘛,谁年轻的时候不犯点错。”
如今,父亲已是耄耋之年,孙女都上大学了,孙子也上高中了,实验小学早已没有他要接送的孩子了,但他依然风雨无阻地要去学校接孩子,一天不拉。而且随着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他去学校的次数更频繁了,从一天四次到五次六次,甚至刚到家又要走。有时,为了让他忘记接孩子的事,我们劝他和街口的那些老年人一起坐坐、说说闲话,他不愿意:“你家长他家短,不爱说那些,也不爱听。”那时候,他是清醒的。有时,楼下的邻居问他:“你二女给做的啥饭?”他立即要争辩一句:“我自己做的嘛,连累娃都干啥,人家各有各的屋哩。”那时候,他是糊涂的,但即使糊涂,他也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不愿连累子女。
去年,因为实验小学搬家了,爸爸找不到学校,硬是一路打听着找过去的;还有一次,因为居住的小区进行整修,爸爸站在楼下却找不见家了;我也不止一次在他常走的那条街道上,遇到惶惶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的爸爸;也有相熟的朋友、同学遇到爸爸在街上问路,给我们打电话让接人……每次想到曾经那么要强不屈的人,也到了不得不屈服、不得不依赖人的时候,甚至因为病情发展,还会步入更加不堪的晚景,就喉咙一紧,眼睛一热,非常无力非常难过。可是我们也不再徒劳地阻止他去学校接孩子了,也许,在他破碎成片段的记忆里,那个学校依然有等待他的孩子,他依然是那个被子女、被社会、被世界所需要的人。我只虔诚地祈祷:爸爸曾经伸出的援手和付出的善意,会在某个晦暗的时刻,照亮他回家的路,就像当年他喝过的黄连水,苦过之后,是平常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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